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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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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青汀一開,靈氣不再囿於方寸之地,福澤綿延百裏乃至千裏,臨洲的大仙門很快就註意到了。

修士們到的時候,江隨瀾他們已經離開了點青汀。

修煉進度再神速,江隨瀾也不可能三五天就在點青汀吸收夠足以到明境的靈氣,仙修來了他走,一是下意識想避著點人,二是他想把另外三處神府也打開。

走了幾天,到了在星陳湖畔的臨洲雲城。

雲城和雲暮城雖只一字之差,但規模大小繁華程度都是天壤之別。

雲城是臨洲最大的幾個城之一,不光一品閣位於此地,還有大大小小幾十家仙門,雲城內外有浩闊山水,城中心的屋舍鱗次櫛比,住的大多都是凡人,從中心往外,依山傍水的地方,才有仙門修士。

星陳湖邊有座山叫陳山,一品閣便在陳山上。

陳山腳下,有專屬修士的交易集市,過去是因為一品閣的丹修要出手丹藥,約定地點都是陳山山下,時日愈久,便約定成俗,漸漸也有別的物品交易參與其中。

因有集市,驛站、客棧、酒樓,全都發展了起來。

這裏有家集酒樓、客棧、娛樂、觀湖於一體的,叫滿星居,江隨瀾和殷淮夢便在這要了兩間上房。在三樓,連著穿山游廊,游廊每隔一段路程又有一座延伸出去的平臺,站在平臺極目遠眺,便能看到偌大的、如銅鏡的星陳湖。

夜晚觀賞星陳湖,很容易就知曉這名字貼切。夜空星辰一一陳列在湖面倒影,每一顆都清晰分明。星陳湖沒有一絲一毫的波紋,但它的確滿湖都是水,只是這水是特殊的,被靈氣綴得沈而堅實,萬物都不能令它產生動搖。

江隨瀾就這樣看了它一夜。

殷淮夢陪在他身邊,像寸步不離的影子。

兩人關系自雁歧山後不再歇斯底裏,那些激烈的情緒不知道是褪去了還是掩埋在了心底,表面只剩下沈默,無止境的沈默。

沈默代表江隨瀾還沒有徹底原諒那些傷害,沒有放下過去的欺騙,但也代表他默認殷淮夢陪在他身邊。他清楚自己在做什麽,他仍然渴望師尊的愛,但無法信任他,於是只能這麽擰著。

江隨瀾和殷淮夢站在一起,有時感覺彼此很近,有時感覺彼此很遠,兩人之間系著一根細細的線,維持著此時沈默的平衡。這平衡並不令他們輕松,反而心都提著,默然等著這根線繃到極點就斷掉,至於斷掉的結果……沒人能預料。

天徐徐亮起來,湖面倒映著天空,湛湛天藍,雲和太陽,偶爾有鳥掠過。

非常美。

這樣漂亮的星陳湖也只適合被觀賞,在游廊上、平臺上、星陳湖畔,看著。沒人敢去碰一下那水,除非你想被湖水中的靈氣倒灌在身上,撐爆你的經脈丹田,毀掉你這一輩子的修為。

星陳湖周邊一覽無餘,江隨瀾是必然要下水的,要下去就很難不被發現,不過他已經有了打算,開了星陳湖立刻就走,不在這裏多逗留。

照例,阿玄要留在岸上。在這裏,阿玄不方便現身,但他願意纏在江隨瀾手腕上做一只手環,卻堅決不願意和殷淮夢有這樣的接觸,殷淮夢也對此嗤之以鼻。最終,他還是自由地落在星陳湖邊的草地上,變得很小一條,仿佛普普通通的草蛇,和貓玩。

江隨瀾踏進湖水裏。

殷淮夢看他緩緩沈下去,覺得心口也緩緩窒悶。

貓和龍都沒心沒肺,玩得開心。

阿玄篤定小白不會有事,這種篤定就跟他一見到江隨瀾就篤定江隨瀾是他認識的那個小白一樣。

殷淮夢沒法那麽自信,他對江隨瀾的印象還很受過去百年在小銀峰上的那個江隨瀾的影響,溫柔的,脆弱的,才初境,壽數短暫,不知不覺就要到頭。這幾年他想了一些幫江隨瀾提升壽數的方式,總得來說要從修為下手,他想不論用什麽手段都要溫和,不能傷了隨瀾,最好也不傷他未來晉升境界的路。醉刀笑他,世上哪有這樣的好事,他那時有些郁悒,回小銀峰見了隨瀾歡蹦亂跳的樣子,忍不住說了他兩句,隨瀾的神情就無措地淡下來。

江隨瀾是幼稚的,天真的,不成熟的。

只在情愛上,被翻紅浪,耳鬢廝磨,是熟透的,像後院的葡萄,咬一口,滿腔汁水,甜得人心尖發顫,多吃兩顆,就要醉死。

一顆小葡萄。

回望過去,殷淮夢才驚覺他曾經居然這樣看待江隨瀾。甜美易碎,僅此而已。

然而如果江隨瀾果真如此而已,他們兩人不會變成今天這樣。殷淮夢想,如今他才是臣服的那個,日夜企盼他的君王垂憐他一眼。至於許多兩人之間仍懸而未決的問題——譬如孩子,他不敢問,不敢想。他留著不確定的期待折磨自己。

又看了一眼貓和龍。

殷淮夢漠然地收回目光,繼續盯著星陳湖。

江隨瀾的確不是過去的江隨瀾了,但殷淮夢還是擔憂,甚至比以前更恐慌。他不敢合眼,這幾天,偶爾短暫的睡眠總會夢見在點青汀,兩個死去的隨瀾。他會驚悸著醒來,倉皇地找江隨瀾,直到看見鮮活的隨瀾在他面前,他才能平靜下來。

月升日落,星陳湖一如既往,像一灘死水。

入了夜,人不像白天那麽多,殷淮夢感覺有一道神識落在他身上。

他回過頭,看見滿星居的穿山游廊上,一身淡紫衣衫的青年。殷淮夢認出來,這是當初師父替他找來的無境醫修,一品閣的閣主,玉機道人。見他回頭,玉機道人便把神識收了回去,好像只是簡單打個招呼。

殷淮夢怔怔片刻,倏然悲從中來。

他沒有師父了。師父,亦師亦父,陪伴他六百年,教誨他,訓誡他,喝醒他。最後一面,他在師父面前痛哭,心裏恨師父冷漠無情,把他僅有的那麽點東西還要再剝奪得一點也不剩,嘴上卻說這是命數。

彼時,蘭湘子問他:“淮夢,若你在去碧城前,就知道狂揚有意誘你墮魔,若你知曉你墮魔的後果——為情愛欲死欲活,天下議論紛紛,師門不再認你,我不再認你,你還會墮魔嗎?”

殷淮夢恍惚想了一會兒,最終啞聲答:“我還是會,師父,我不能失去隨瀾。”

蘭湘子沒有生氣,只笑了笑,說:“這就是你的命數。這就是命運,無論能否提前知曉,都是你必會抵達的目的地。淮夢,去吧,既然選擇了他,就不要再辜負他,也不要辜負自己。”

師父就是這樣,踏向命定的道路,死在自己的命數之中。

月亮在湖水裏,漾得支離破碎。

殷淮夢看了一會兒,突然反應過來,什麽都沒來得及想,就紮進了水裏。

水很重,比他想象中還要重。他必須用盡全力,才能不沈下去,往前每劃一下似乎都要挨一下悶棍——打斷骨頭的那種。到了水波蕩漾的地方,他深呼吸一口鉆進水面下,撈起江隨瀾。江隨瀾攀緊了他。

下來容易上去難,殷淮夢把江隨瀾抱到岸上的時候,渾身被碾過無數遍一樣疼,鼻腔耳道都往外流血,他胡亂抹了一下,低頭查看江隨瀾的情況。

江隨瀾抱緊了他,身上冰冷,發著抖,聲音顫著:“師尊,我疼,肚子疼。”

殷淮夢聽得心都要碎了,他把江隨瀾打橫抱起來,回滿星居。雲片糕蹭一下站起來,搖著尾巴跟在他們身上,阿玄就綴在貓尾巴上,被它拖著走。

路上,殷淮夢想用自身的魔氣查探江隨瀾傷在何處,但大約是江隨瀾已經改變了修煉方式的緣故,他的魔氣一進去就遭到了排斥。殷淮夢只能收回氣息,暗暗咽下湧到喉頭的血。

江隨瀾抱緊了他,不說話了,但還在發抖。

到了滿星居他們定好的房間,要了熱水,一邊布置沐浴的東西,殷淮夢還煮了一壺安神靜氣的茶。屋裏照明用的夜明珠,放在鑲嵌在墻面的小黑盒上,不想亮的時候就撥一下黑色的鐵片,夜明珠就會掉進鐵盒裏,一點光都不透。

殷淮夢把大部分夜明珠都熄了,只剩幾顆,保持屋內淡淡的亮度。

江隨瀾已經冷靜了很多,不叫疼了,但臉色還是蒼白。殷淮夢柔聲問他:“要沐浴麽?”江隨瀾點了點頭,殷淮夢就領他到屏風後面,把衣物都為他準備好了,放在手側的架子上,叮囑了他一番。江隨瀾再次點了點頭。

殷淮夢走出去,江隨瀾自己脫了衣服,進了浴桶,抱蹲下來,仰著臉,沈默地失神。

滿星居外,山水震顫,星陳湖的水波一層層蕩漾開來,星月都在裏面粉碎。

這時候還在看湖景的人,都看到星陳湖的湖面上出現了一道人影,赭色的裙,散落在肩頭的發是灰白的,她在看天空,月亮,山,樹,鳥,凡人的屋舍……直到身影漸淡,消失得無影無蹤。

江隨瀾不知道她叫什麽名字,只知道她憎恨仙魔混血。江隨瀾一上來就表明了來意,說明了前因後果,女人靜默聽完,卻指著他的肚子大喝孽障。

塵世間滄海桑田過去了上萬年,發生在她身上的事對她而言卻如在昨日。她痛恨地說,如果早知道和魔神生下的孩子日後會殺父弒母,她一定會再它未出生前就殺死它。她神經質地搖著江隨瀾的肩膀,說,你還有機會,快,趁它沒有成型,沒到非生下來不可的地步,殺了它。

她的瘋癲滿是苦痛的味道。

江隨瀾搖頭說:“不行,我不能……”

女人的臉色遽然變了,厲聲說:“是啊,你也是仙魔混血的雜種,冷漠無情,吃著父母的命長大的東西!”

她出手,江隨瀾只覺得一道勁風穿過他的腹部,劇痛在他身上炸開來,他維持不住在水底的平穩,嗆水,溺水,掙紮。他其實不怕死,死這個字在他腦袋上懸了好多年了,他心裏知道。他只是舍不得孩子,哪怕是要他命的孩子。也許腹中的生命的確是個孽障,還未出生,便讓他甘願為之去死了。

但是……殷淮夢呢?

殷淮夢在看屏風上江隨瀾的影子。

以前在小銀峰,江隨瀾沐浴,偶爾會叫他幫忙洗頭發。只是一種情致,皂角抹了手,他再用手細細去梳江隨瀾的發。江隨瀾有時會說很多話,有時會安安靜靜,有時洗到一半,會側過頭吻他。

想到這兒的時候,屏風上的影子動了。

江隨瀾起來,擦幹身上的水,換上幹凈的衣服。他用布巾反覆擦了好幾遍頭發,頭發還是濕的,楞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來他現在可以用修為把頭發輕松吹幹——以前都是殷淮夢幫他吹,隨手一下的事。

把發捋起來束好,江隨瀾定了片刻,才走出去。

殷淮夢看著他,問:“還疼嗎?”

江隨瀾搖了搖頭。

那一下劇痛好像只是幻覺,他沒有受傷,孩子也沒有。但那瞬間的心悸是真切的。

星陳湖蕩漾開來的靈氣已經覆蓋到了滿星居,瑩潤溫暖,江隨瀾浸泡其中,開始有些困倦,但從殷淮夢的臉色看,他不太舒服。這裏離星陳湖還是太近了。

江隨瀾垂著眼走到床邊坐下,兩只手臂有些緊張地環住小腹,擡起臉,看著殷淮夢,輕聲說:“有件事,我覺得,你該當知曉。”

殷淮夢心中微微一動。

那自我折磨的不確定的期待,或許就要在今日,此刻,給他一個真正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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